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声音一会像黄莺在花下啼鸣婉转流利,一会像泉水在冰下流动滞涩不畅。接着又像在凝成冰的泉水又冷又涩不能畅流,弦似乎凝结不动,凝结不动声音暂时停歇了下来。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作者笔锋一转,把读者的思绪从高亢凝重中带入到优雅暗昧中来。花底的黄莺间间关关──叫得多么流利,冰下的泉水幽幽咽咽──流得多么艰难!黄莺,未见其形,只闻其华丽婉转的间间关关之声于花间;泉流,未睹其迹,却听得哀怨凄凉的幽咽之声透过寒气彻骨的冰层发出艰涩沉闷的低吼。此处形象两两交错迭出,乐音则在意象的交错与滑移中奏出细腻而丰富的变化,传达出心灵深处的欲望与呼告。
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中的“水下滩”,因版本异文而产生四种不同的理解与训释:①“水下滩”,②“冰下难”,③“冰下滩”(“滩”指气力尽),④“冰下滩”(“滩”指流动或水奔)。本文认为“水下滩”本自平常,无须深求,自从段玉裁将“幽咽泉流”与“水下滩”捏合一块,且以“属对”刻板要求,从此治丝益棼。本文考证“水下滩”就是“似水从滩上流下的声响”,释作“冰下难”勉强亦通,而释作“冰下滩”无论释“滩”为“气力尽”还是“水奔”、“流动”,都不符合唐诗原意,不能成立。关键词水下滩冰下难冰下滩《琵琶行》唐代诗人白居易《琵琶行》通行本有云:“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其中“水下滩”三字,论者注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究其所以,就在于因版本的异文而产生的不同理解与训释。请看版本的异文:①作“水下滩”——明万历三十四年马元调刊本《白氏长庆集》,清康熙四十三年汪立名一隅草堂刊本《白香山诗集》,清康熙四十六年扬州诗局刊本《全唐诗》,明隆庆刊本《文苑英华》;②作“冰下难”——汪立名一隅草堂刊本《白香山诗集》,扬州诗局刊本《全唐诗》在“水”下注“一作‘冰’”、在“滩”下注“一作‘难’”;北京图书馆藏失名临何焯校一隅草堂刊本《白香山诗集》;③作“冰下滩”——明隆庆刊本《文苑英华》在“水”下注“一作‘冰’”,《四部丛刊》影印日本那波道圆翻宋本《白氏长庆集》;④作“水下难”——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宋绍兴本《白氏文集》,清卢文弨《群书拾补》校《白氏文集》。再看各家的解说(为了说明问题,引用从详):(一)首先对通行本“水下滩”发难的是清代的段玉裁,他在《与阮芸台书》中从属对的角度认为当作“冰下难”:近读唐诗,校得三事,为先生陈之,有承讹千年而莫之省者……白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泉流水下滩”不成语,且何以与上句属对?昔年曾谓当作“泉流冰下难”,故下文接以“冰泉冷涩”。“难”与“滑”对,“难”者“滑”之反也。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涩滑二境,可谓工绝……凡古书不知何人始缪写流传,遂使千秋不见真面目,至为可惧。唐诗如此,何况乎经史之大哉?(二)陈寅恪先生(1978)赞同段玉裁说,并且“更申证其义”:一与本集互证。白氏长庆集陆肆筝云:霜佩锵还委,冰泉咽复通。正与琵琶引此句章法文字意义均同也。二与与此诗有关之微之诗互证。元氏长庆集贰陆琵琶歌中词句与乐天此诗同者多矣。如“霓裳羽衣偏宛转”,“六幺散序多笼捻”,“断弦砉騞层冰裂”诸句,皆是其例。惟其中:冰泉呜咽流莺涩。(可参元氏长庆集壹柒赠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饯行七绝“莺涩馀声絮堕风”之句。)一句实为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二句演变扩充之所从来。取元诗以校白句,段氏之说,其正确可以无疑。然则读乐天琵琶引,不可不并读微之琵琶歌,其故不仅在两诗意旨之因革,可藉以窥见。且其字句之校勘,亦可取决一是也。又微之诗作“流莺涩”,而乐天诗作“间关莺语花底滑”者,盖白公既扩一而成二句,若仍作涩,未免两句同说一端,殊嫌重复。白诗以滑与难反对为文,自较元作更精进矣。又元氏长庆集贰陆何满子歌(原注云:张湖南座为有熊作。)略云:我来湖外拜君侯,正值灰飞仲春琯。缠绵叠破最殷勤,整顿衣裳颇闲散。冰含远溜咽还通,莺泥晚花啼渐嬾。又同集壹捌卢头陀诗序云:元和九年,张中丞领潭之岁,予拜张公于潭。旧唐书壹伍宪宗记下云:〔元和八年冬十月己巳〕以苏州刺史张正甫为湖南观察使。据此,微之何满子歌作于元和九年春,而乐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秋,是乐天必已见及微之此诗。然则其扩琵琶歌“冰泉呜咽流莺涩”之一句为琵琶引“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之二句,盖亦受微之诗影响。而乐天筝诗之“冰泉咽复通”乃作于大和七年。在其后,不必论矣。复次,元氏长庆集贰肆新题乐府五弦弹云:风入春松正凌乱,莺含晓舌怜娇妙。呜呜暗溜咽冰泉,杀杀霜刀涩寒鞘。白氏长庆集贰秦中吟五弦云:大声麤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神语。同集叁新乐府五弦弹云: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李公垂悲善才“寒泉注射陇水开”句,可与此参证。)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击珊瑚一两曲,冰写玉盘千万声。杀声入耳肤血惨。寒气中人肌骨酸。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相对愁无言。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咨声不已。寅恪案:元白新乐府此两篇皆作于元和四年,(见新乐府章。)白氏秦中吟亦是乐天于任谏官即左拾遗时所作,(见白氏长庆集壹伤唐衢二首之贰。)俱在乐天作琵琶引以前,亦可供乐天琵琶引中摹写琵琶音调一节之参考者也。(三)钱钟书先生支持“冰下难”说,且证明从元代开始误为“水下滩”。据周祖撰先生(1999)回忆:清华中文研究所毕业考试的办法是比较特殊的。它规定在论文答辩之前还得先通过学科考试……1952年6月,我参加学科考试,本校外系请的是钱锺书和历史系周一良先生,外校本系请的是北大俞平伯和游国恩先生。……在这次答辩考试中,钱先生问我的问题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幽咽流泉冰下难”,一本作“水下滩”,哪种本子是正确的?有什么根据?这个问题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曾作了详细的考订,我就按其所言作了回答。钱先生说:“很好。但我还要问你,这一版本上的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瞠目不知所对。钱先生随后列举了不少宋人诗和词中的有关句子,证明宋代流行的本子都作“冰下难”,没有错。到了元人散曲中,开始出现了“水下滩”这样的字眼。可见这一版本上的错误始于元代。(四)宋红先生(1983)从日本为“冰下难”找到了版本根据:日本龙门文库所藏清原宣贤笔录《琵琶行》(简称龙本)作:幽咽泉流冰下难エツタルノハコホリシタナャム清原宣贤(1475—1550)是日本室町时代末期的著名学者。……龙本《琵琶行》是他五十五岁至六十九岁之间(1529—1543)——相当于我国明代嘉靖八年至二十二年间的手抄本。龙本“冰下难”比段玉裁的推断早出二百多年。……龙本不是清原宣贤的臆改,而是有版本依据的。首先,白氏文集在白居易生前即传入日本。白居易七十四岁时,即唐武宗会昌四年(844)四、五月间,日本留学僧惠萼上人在苏州南禅院抄写了白乐天奉纳本。……成书于平安朝时代(794—1192)的世界第一部长篇宫廷小说《源氏物语》和与之同时的著名笔记文学《枕草子》都曾涉及此诗。从白氏文集传入日本之早看来,龙本的祖本完全有可能是早于我国现有最早的南宋绍兴刻本《白氏长庆集》的某一本子。其次,在龙本之前确有“冰下难”的版本流行着。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平安朝时代的歌谣集《新撰朗咏集》(大约成书于1070—1140年间)曾将白居易诗抽句改写成日本歌谣,其中“幽咽泉流”一句即作“冰下难”。《新撰朗咏集》成书可能略早于南宋刻本《白氏长庆集》,且与南宋本“水下难”有别。据此可推断,在南宋本之前即有“冰下难”版本在日本流行。《太平记》卷四(据日本学者考证,《太平记》前九回在1280—1356年间即已写成)在形容琵琶音色之妙时亦套用了“莺语”、“泉流”的句子,其中“泉流”句作“冰底难”,应是从“冰下难”演化而来的。由此可知:龙本之前《琵琶行》即有“冰下难”版本流传于日本。这种本子很可能就是龙本的祖本。(五)蒋礼鸿先生(1982)则不同意段玉裁的观点,认为应作“冰下滩”,“滩”指流动:我以为段说实在不完全正确,这一句应该依日本那波本作“幽咽泉流冰下滩”。滩字应作流动解。“花底”和“冰下”都是处所词,处所词必然要和动词联系在一起,这两句里可以作动词的只有滑和滩字。《广韵》去声二十八翰:滩,水奔;奴案切,又他丹切。水奔就是水流。泉水在冰下流,泉声被冰所隔,所以幽咽,莺语也因在繁花之中,所以声音也是曲折传达出来的。(六)郭在贻先生(1985)也不同意段玉裁说,认为应作“冰下滩”,“滩”指气力尽:首先,水字必是冰字之误,因为“泉流水下”的说法是不通的,泉也是水,不能说水流于水下。从诗的结构来看,上句说“莺语花底”,下句说“泉流冰下”,对应得异常工整。其次再看滩字,段玉裁说“‘泉流冰下滩’不成语(冰当为水——引者注),且何以与上句属对?”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滩字是唐代的一个俗语词,有其特殊的含义,而按照滩字的一般义训去理解,当然是讲不通了。今按:此滩字乃是气力尽的意思,其本字当为痑,又写作瘅。《广韵》上平声二十五寒韵:“痑,力极。”桂馥《札朴》卷九《乡里旧闻·杂言》:“力极曰痑”,注云:“音摊。”《太平广记》册五,卷二一二“资圣寺”条:“棱伽効之力所瘅。”力所瘅即力尽之意。《敦煌变文集·破魔变文》:“鬼神类,万千般,变化如来气力滩。”气力滩即气力尽。皮日休《上真观》诗:“襹褷风声癣,跁跒地力痑”,则是用本字。字书又有勯字,训为气力尽,当是痑的或体。“幽咽泉流冰下滩”这句诗中的滩字跟敦煌变文中的那个滩字是一样的意思,都是指的气力尽。泉流冰下,鸣声幽咽,仿佛有气无力的样子,这不是很可以讲得通吗?上句的滑字,状莺语花底之流丽婉转;下句的滩字,写泉流冰下之涩滞濡缓,对仗既工整,文理亦畅达。但是如果不知道滩字有气力尽的意思,这句诗便不好讲,无怪乎段玉裁要说“‘泉流冰下滩’不成语”了(冰当为水——引者注)。至于《全唐诗》在滩字下注云:“一本作难”,这要么是因形近而讹,要么是因后人不懂得滩字的特殊义训而妄改,是不足为据的。(七)蒋礼鸿先生(1997)此后赞同郭在贻先生的意见:破魔变文:“鬼神类,万千般,变化如来气力滩。任你前头多变化,如来不动一毛端。”(页349)“气力滩”就是气力尽。……案: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七,俱舍论第一卷音义引《尔雅》释天“涒滩”的李巡注道:“滩,单,尽也。”“单”通作“殚”,“殚”也是尽。《说文》“滩”是“汉鸟”的俗体,“汉鸟,水濡而干也。”又引《诗》“汉鸟其干矣”。水干就是水尽,水尽叫做滩,力尽也叫做滩。徐复说:以上只推究语源,未说本字。“气力尽”另有专字作“瘅”,《说文》疒部:“瘅,劳病也。”又作“痑”,《广韵》上平声二十五寒:“痑,力极,他干切。”与“滩”同音。“力极”就是“倦极”,都是说的“气力尽”。……郭在贻说:皮日休上真观诗:“襹褷风声癣,跁跒地力痑。”“痑”即“滩”之本字。则是用本字。白居易琵琶行:“幽咽泉流水(当作“冰”)下滩。”“滩”字承幽咽,当亦气力尽之意,段玉裁改为“难”字,失考。礼鸿案:唐玄度《新加九经字样》:“痑,音滩,马病也。今《诗》作啴。”综徐、郭两君之说,“气力滩”的滩字本字当作“瘅”、“痑”、“勯”,是为力尽;“幽咽泉流冰下滩”的滩字即《说文》的“汉鸟”字,是为水尽。两者义类相同而字源非一。琵琶行的“水下滩”,日本那波道圆本作“冰下滩”。欧阳修李留后家闻筝诗:“緜蛮巧啭花间舌,呜咽交流冰下泉。”可证冰字为是。(八)景凯旋先生(1999)虽然赞同“冰下滩”,但释“滩”为水急:案段氏谓水下滩不成语,且与上句不属对,此言良是。但若作“泉流冰下难”,一是与下文“冰泉冷涩”同说一端,语义重复;二是从诗歌的语言看,“滑”字形容精妙,而“难”字却非一描写性的词,显得笨拙空泛,并不高明。案此义与上文“滑”字词性属对,但与下文“冰泉冷涩弦凝绝”的语义仍嫌重复,且据段玉裁《说文》注,水尽乃滩字古义,而白居易此诗多用俗语,如“呕哑嘲哳难为听”即是,这都是人们所熟知的,所以此解仍不免失之牵强。以上二说都认为“水”当作“冰”,从属对的角度看,这是对的。欧阳修《李留后家闻筝》诗:“緜蛮巧啭花间舌,呜咽交流冰下泉。”亦可证冰字为是。问题在于,此句末字作“难”亦或“滩”字解作水尽,于诗歌意蕴的阐释上都终觉犹有未达。其实,“滩”字在隋唐时期除了指水滩(他干切)外,还有另外一个用义,即指水急。《广韵·翰韵》:“滩,水奔。”《集韵·换韵》:“滩,水奔流貌。”这大概是隋唐的一个俗语,如吴融《书怀》:“滩响忽高何处雨,松阴自转远山晴。”即是一例。由此可知,《琵琶行》这句诗确实应作“幽咽泉流冰下滩”,意谓水在冰下呜咽而疾流
冰下的泉水幽幽咽咽——流得多么艰难!流水冻结了,也冻结了琵琶的弦于,弦子冻结了,声音也暂时停止
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本文2023-10-28 01:17:51发表“古籍资讯”栏目。
本文链接:https://www.yizhai.net/article/1765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