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之反经:《反经》全文阅读
臣闻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陈迹,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故尹文子曰:“仁义礼乐、名法刑赏,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术。”
故仁者,所以博施于物,亦所以生偏私。(反仁也。议曰:在礼,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孔子曰:“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不得过所爱者,恶私惠也。”故知偏私之仁,王者恶之也。)
义者,所以立节行,亦所以成华伪。(反义也。议曰:亡身殉国,临大节而不可夺,此正义也。若赵相虞卿,弃相捐君,以周魏齐之危;信陵无忌,窃符矫命,以赴平原之急。背公死党之义成,守职奉上之节废,故毛公数无忌曰:“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得。”凡此之类,皆华伪者。)
礼者,所以行敬谨,亦所以生惰慢。(反礼也。议曰:汉时欲定礼,文帝曰:“繁礼饰貌,无益于礼,躬化谓可耳。”故罢之。郭嘉谓曹公曰:“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者也。”夫节苦难贞,故生惰慢也。)
乐者,所以和情志,亦所以生放。(反乐也。《乐》书曰:“郑卫之音,乱代之音;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故严安曰:“夫佳丽珍怪,固顺于耳目。故养失而泰,乐失而,礼失而彩,教失而伪。伪彩泰,非所以范人之道。”)
名者,所以正尊卑,亦所以生矜篡。(反名也。议曰: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故圣人明礼制以序尊卑,异车服以彰有德。然汉高见秦皇威仪之盛,乃叹曰:“大丈夫当如此!”此所以生矜篡。《老经》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信矣哉!)
法者,所以齐众异,亦所以生乖分。(反法也。议曰:《道德经》云:“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贾谊云:“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至难知也。”又云:“法出而生,令下而诈起,此乖分也。”)
刑者,所以威不服,亦所以生凌暴。(反刑也。)
赏者,所以劝忠能,亦所以生鄙争。(反赏也。)
《文子》曰:“圣人其作书也,以领理百事,愚者以不忘,智者以记事。及其衰也,为伪,以解有罪而杀不辜。”(反书也。《文子》曰:“察于刀笔之迹者,即不知理乱之本;习于行阵之事者,即不知庙胜之权。”庄子曰:“儒以诗礼发冢,大儒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坡。”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徐列其颊,无伤口中珠。’”由此言之,诗、礼乃盗资也。顪音许反,控音[日空]。)
其作囿也,以奉宗庙之具,简士卒,戒不虞。及其衰也,驰骋弋猎,以夺人时。(反囿也。齐宣王见文王囿大,人以为小,问于孟子。孟子曰:“周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人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之罪,民以为大,不亦宜乎?”楚灵为章华之台,伍举谏曰:“夫先王之为台榭也,榭不过讲军实,台不过望氛祥。其所不夺穑地,其为不匮财用,其事不烦官业,其日不妨时务。夫为台榭,将以教人利也,不闻其以匮乏也。”)
其上贤也,以平教化,正狱讼;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泽施于下,万人怀德。至其衰也,朋党比周,各推其与,废公趋私,外内相举,人在位,贤者隐处。(反贤也。
太公谓文王曰:“君好听世俗之所举者,或以非贤为贤,或以非智为智。君以世俗之所举者为贤智,以世俗之所毁者为不肖,则多党者进,少党者退。是以群邪比周而蔽贤,是以世乱愈甚。”文王曰:“举贤奈何?”太公曰:“将相分职,而君以官举人,案名察实,选才考能,则得贤之道。”
古语曰:“重朋党则蔽主,争名利则害友,务欲速则失德也。”)
《韩诗外传》曰:“夫士有五反,有势尊贵不以爱人行义理,而反以暴傲。(反贵也。古语曰:“富能富人者,欲贫不可得;贵能贵人者,欲贱不可得;达能达人者,欲穷不可得。”梅福曰:“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
家富厚不以振穷救不足,而反以侈靡无度。(反富也。)
资勇悍不以卫上攻战,而反以侵凌私斗。(反勇也。凡将帅轻去就者,不可使镇边,使仁德守之则安矣。)
心智惠不以端计教,而反以事饰诈。(反智惠也。《说苑》曰:“君子之权谋正,小人之权谋邪。”)
貌美好不以统朝莅人,而反以蛊女从欲。”(反貌也。
此五者,所谓士失其美质。)
太公曰:“明罚则人畏慑,人畏慑则变故出。(反明罚也。)明察则人扰,人扰则人徙,人徙则不安其处,易以成变。(反明察也。太公曰:“明赏则不足,不足则怨长。明王理人,不知所好,而知所恶;不知所归,而知所去。使人各安其所生,而天下静矣。”
晋刘颂曰:“凡监司欲举大而略小,何则?夫细过微阙,谬忘之失,此人情所必有,固不许在不犯之地,而悉纠以法,则朝野无立人。此所谓以治而乱也。”)
晏子曰:“臣专其君,谓之不忠;子专其父,谓之不孝;妻专其夫,谓之嫉妒。”(反忠孝也。《吕氏春秋》曰:“夫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人之主,不阿一人。”申子曰:“一妇擅夫,众妇皆乱;一臣专君,群臣皆蔽。故妒妻不难破家也,而乱臣不难破国也。是以明君使其臣,并进辐辏,莫得专君焉。)
韩子曰:“儒者以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反文武也。曾公曰:“恃武者灭,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吴子曰:“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之君,恃众好勇,以丧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训,故临敌而不进,无逮于恭;僵尸而哀之,无及于仁矣。”《钤经》曰:“文中多武,可以辅主;武中多文,可以匡君;文武兼备,可任军事;文武兼阙,不可征伐。”)
子路拯溺而受牛谢,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也。”子贡赎人而不受金于府(鲁国之法,赎人于他国者,受金于府也。)。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贡让而止善。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反廉也。
匡衡云: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桢干也,公卿大夫相与修礼恭让,则人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义高节,则人兴行;宽柔惠和,则众相爱。此四者,明王之所以不严而化成也。何者?朝有变色之言,则下有争斗之患;上有自专之士,则下有不让之人;上有克胜之佐,则下有伤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人。此其本也。)
慎子曰:“忠未足以救乱代,而适足以重非。何以识其然耶?曰:父有良子而舜放瞽叟,桀有忠臣而过盈天下。然则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六亲不和,有孝慈。),而忠臣不生圣君之下(国家昏乱,有忠臣。)。故明主之使其臣也,忠不得过职,而职不得过官。(反忠也。
京房论议,与石显有隙,及京房被出为魏郡太守,忧惧上书曰:“臣姚平谓臣曰:‘房可谓小忠,未可谓大忠,何者?昔秦时,赵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秦之乱,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守郡,唯陛下毋使臣当正先之死,为姚平所笑。”
由此而观之,夫正先之所谓忠,乃促秦祸,忠何益哉?”
鬼谷子曰:“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胠,音起居反。胠、发也。从旁开为胠。),为之守备,则必摄缄滕(摄,结也。),固扃鐍(音决。细也。)。此世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揭,音其谒反。),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智者,有不为盗积者乎?”(反智也。孙子曰:“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其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耶?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里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朝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耶?并与圣智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代而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反圣法也。
昔叔向问齐晏子曰:“齐其如何?”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公弃其人而归于陈氏。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陈氏三量,皆登一焉,钟乃大矣。以家量贷,而以公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人三其力,二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屦贱踊贵,人多疾病,而或燠休之。其爱之如父母,归之如流水,欲无获人,将焉避之。)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后汉末,董卓入朝,将篡位,乃引用名士。范晔论曰:“董卓以虓阚为情,遭崩剥之势,故得蹈藉彝伦,毁裂畿服。夫以刳肝斫趾之性,则群生不足以厌其快,然犹折意缙绅,迟疑凌夺,尚有盗窃之道焉。”)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盗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矣。(反仁义也。
议曰:昔仲由为邵宰,季氏以五月起长沟。当此之时,子路以其私秩粟为浆饭,以饷沟者。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子路曰:“夫子嫉由之为仁义乎?”孔子曰:“夫礼,天下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是曰侵官。”
汉武时,河间献王来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武帝色然难之,谓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归即纵酒。
由是言之,夫仁义兼济,必有分乃可。故《尸子》曰:“君臣父子,上下长幼,贵贱亲疏,皆得其分曰理,爱得分曰仁,施得分曰义,虑得分曰智,动得分曰适,言得分曰信,皆得其分而后为成人。”
由是言之,跖徒之仁义,非其分矣。)
由是言之,夫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忠孝贤智之道,文武明察之端,无隐之人,而常存于代,非自昭于尧汤之时,非故逃于桀纣之朝。用得其道则天下理,用失其道而天下乱。
(孙卿曰: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中世;禹之法犹存也,而夏不代王。故法不能独立,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矣。
《庄子》曰:“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代以汧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客得之,以说吴王。越人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汧澼絖,则其所用之异。”)
故知制度者,代非无也,在用之而已。
周纪·周纪一译注
作者:司马光
起著雍摄提格,尽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
威烈王
◎二十三年戊寅,公元前四零三年
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有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惧而不能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害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脣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末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
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会期哉!”乃往,身自罢之。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
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也。”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文侯与田子方饮,文侯曰:“钟声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文侯曰:“善。”
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子方不为礼。子击怒,谓子方曰:“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子击乃谢之。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见翟璜。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李克曰:“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
吴起者,卫人,仕于鲁。齐人伐鲁,鲁人欲以为将,起取齐女为妻,鲁人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大破齐师。或谮之鲁侯曰:“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绝之。今又杀妻以求为君将。起,残忍薄行人也。且以鲁国区区而有胜敌之名,则诸侯图鲁矣。”起恐得罪。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还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燕湣公薨,子僖公立。
◎二十四年己卯,公元前四零二年
王崩,子安王骄立。
盗杀楚声王,国人立其子悼王。
安王
◎元年庚辰,公元前四零一年
秦伐魏,至阳狐。
◎二年辛巳,公元前四零零年
魏、韩、赵伐楚,至桑丘。
郑围韩阳翟。
韩景侯薨,子烈侯取立。
赵烈侯薨,国人立其弟武侯。
秦简公薨,子惠公立。
◎三年壬午,公元前三九九年
王子定奔晋。
虢山崩,壅河。
◎四年癸未,公元前三九八年
楚围郑。郑人杀其相驷子阳。
◎五年甲申,公元前三九七年
日有食之。
三月,盗杀韩相侠累。侠累与濮阳严仲子有恶。仲子闻轵人聂政之勇,以黄金百镒为政母寿,欲因以报仇。政不受,曰:“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及母卒,仲子乃使政刺侠累。侠累方坐府上,兵卫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因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肠。韩人暴其尸于市,购问,莫能识。其姊嫈闻而往哭之,曰:“是轵深井里聂政也。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遂死于政尸之旁。
◎六年乙酉,公元前三九六年
郑驷子阳之党弑繻公,而立其弟乙,是为康公。
宋悼公薨,子休公田立。
◎八年丁亥,公元前三九四年
齐伐鲁,取最。韩救鲁。
郑负黍叛,复归韩。
◎九年戊子,公元前三九三年
魏伐郑。
晋烈公薨,子孝公倾立。
◎十一年庚寅,公元前三九一年
秦伐韩宜阳,取六邑。
初,田常生襄子盘,盘生庄子白,白生太公和。是岁,田和迁齐康公于海上,使食一城,以奉其先祀。
◎十二年辛卯,公元前三九零年
秦、晋战于武城。
齐伐魏,取襄阳。
鲁败齐师于平陆。
◎十三年壬辰,公元前三年
秦侵晋。
齐田和会魏文侯、楚人、卫人于浊泽,求为诸侯。魏文侯为之请于王及诸侯,王许之。
◎十五年甲午,前三八七年年
秦伐蜀,取南郑。
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
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久之,魏相公叔尚魏公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起为人刚劲自喜,子先言于君曰:‘吴起,贤人也,而君之国小,臣恐起之无留心也,君盍试延以女?起无留心,则必辞矣。’子因与起归而使公主辱子,起见公主之贱子也,必辞,则子之计中矣。”公叔从之,吴起果辞公主。魏武侯疑之而未信,起惧诛,遂奔楚。楚悼王素闻其贤,至则任之为相。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游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诸侯皆患楚之强,而楚之贵戚大臣多怨吴起者。
秦惠公薨,子出公立。
赵武侯薨,国人复立烈侯之太子章,是为敬侯。
韩烈侯薨,子文侯立。
◎十六年乙未,公元前三八六年
初命齐大夫田和为诸侯。
赵公子朝作乱,出奔魏,与魏袭邯郸,不克。
◎十七年丙申,公元前三八五年
秦庶长改逆献公于河西而立之;杀出子及其母,沉之渊旁。
齐伐鲁。
韩伐郑,取阳城;伐宋,执宋公。
齐太公薨,子桓公午立。
◎十九年戊戌,公元前三八三年
魏败赵师于兔台。
◎二十年己亥,公元前三八二年
日有食之,既。
◎二十一年庚子,公元前三八一年
楚悼王薨,贵戚大臣作乱,攻吴起,起走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起,并中王尸。既葬,肃王即位。使令尹尽诛为乱者,坐起夷宗者七十馀家。
◎二十二年辛丑,公元前三八零年
齐伐燕,取桑丘。魏、韩、赵伐齐,至桑丘。
◎二十三年壬寅,公元前三七九年
赵袭卫,不克。
齐康公薨,无子,田氏遂并齐而有之。
是岁,齐桓公亦薨,子威王因齐立。
◎二十四年癸卯,公元前三七八年
狄败魏师于浍。
魏、韩、赵伐齐,至灵丘。
晋孝公薨,子靖公俱酒立。
◎二十五年甲辰,公元前三七七年
蜀伐楚,取兹方。
子思言苟变于卫侯曰:“其材可将五百乘。”公曰:“吾知其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也。”公再拜曰:“谨受教矣。”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公丘懿子曰:“何乃若是?”子思曰:“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事是而臧之,犹却众谋,况和非以长恶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引不已,国无类矣!”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公曰:“何故?”对曰:“有由然焉。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鲁穆公薨,子共公奋立。
韩文侯薨,子哀侯立。
◎二十六年乙巳,公元前三七六年
王崩,子烈王喜立。魏、韩、赵共废晋靖公为家人而分其地。
烈王
◎元年丙午,公元前三七五年
日有食之。
韩灭郑,因徒都之。
赵敬侯薨,子成侯种立。
◎三年戊申,公元前三七三年
燕败齐师于林狐。
鲁伐齐,入阳关。
魏伐齐,至博陵。
燕僖公薨,子辟公立。
宋休公薨,子桓公立。
卫慎公薨,子声公训立。
◎四年己酉,公元前三七二年
赵伐卫,取都鄙七十三。
魏败赵师于北蔺。
◎五年庚戌,公元前三七一年
魏伐楚,取鲁阳。
韩严遂弑哀侯,国人立其子懿侯。初,哀侯以韩廆为相而爱严遂,二人甚相害也。严遂令人刺韩廆于朝,廆走哀侯,哀侯抱之。人刺韩廆,兼及哀侯。
魏武侯薨,不立太子,子与公中缓争立,国内乱。
◎六年辛亥,公元前三七零年
齐威王来朝。是时周室微弱,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天下以此益贤威王。
赵伐齐,至鄄。
魏败赵师于怀。
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然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昔日赵攻鄄,子不救;卫取薛陵,子不知。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于是群臣耸惧,莫敢饰诈,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于天下。
楚肃王薨,无子,立其弟良夫,是为宣王。
宋辟公薨,子剔成立。
◎七年壬子,公元前三六九年
日有食之。
王崩,弟扁立,是为显王。
魏大夫王错出奔韩。公孙颀谓韩懿侯曰:“魏乱,可取也。”懿侯乃与赵成侯合兵伐魏,战于浊泽,大破之,遂围魏。成侯曰:“杀,立公中缓,割地而退,我二国之利也。”懿侯曰:“不可。杀魏君,暴也;割地而退,贪也。不如两分之。魏分为两,不强于宋、卫,则我终无魏患矣。”赵人不听。懿侯不悦,以其兵夜去。赵成侯亦去。遂杀公中缓而立,是为惠王。
太史公曰:魏惠王之所以身不死,国不分者,二国之谋不和也。若从一家之谋,魏必分矣。故曰:“君终,无适子,其国可破也。”
(《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夫人之受生,貌异音殊,若乐愚智,尊卑寿夭,无非三势,业理使之然。) 夫天道性命,圣人所希言也。虽有其旨,难得而详。然校之古今,错综其纪,乘乎三势,亦可以仿佛其略。何以言之?荀悦云:“凡三光(议曰:三光,日月星也。)、精气变异,此皆阴阳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发于天。政失于此,而变见于彼,不其然乎?”
(文王问太公曰:“夫人主动作举事,有祸殃之应,鬼神之福乎?”太公曰:“有之。人主好重赋敛,大宫室,则人多病瘟,霜露杀五谷;人主好畋猎,不避时禁,则岁多大风,禾谷不实;人主好破坏名山,壅塞大川,决通名水,则岁多大水伤人,五谷不滋;人主好武事,兵革不息,则日月薄蚀不息,太白失行。”文王曰:“诚哉!”)
今称《洪范》咎征,则有尧、汤水旱之灾;消灾复异,则有周宣云汉宁莫我听!《易》称:“积善余庆。”则有颜、冉短折之凶。善恶之报,类变万端,不可齐一,故视听者惑焉。
(太史公曰:“《书》称:‘天道无亲,尝与善人。’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回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餍而早夭。天之报施善人,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余甚惑也。)
尝试言之:孔子曰:“死生有命。”又曰:“不得其死。”又曰:“幸而免”者,夫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也;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也。此皆性命三势之理也。(昔虢太子死,扁鹊治而生之,扁鹊曰:“我非能生死人者,我能治可生者耳。”然不遇扁鹊,亦不生矣。若夫膏肓之病,虽医和不能治矣。故曰: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也;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也。此荀悦论性命三势之理也。
扬子《法言》云:或问:“寿可益乎?”曰:“德。”或问曰:“回、牛之行德矣!何不益也?”曰:“德故尔。如回之残,牛之贼,焉得寿?”曰:“残贼或寿。”曰:“彼妄也,君子不妄也。”)
推此以及教化,亦如之。人有不教化而自成者,有待教化而后成者,有虽加教化而终不成者,故上智与下愚不移,至于中人则可上可下(议曰:《传》云:“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之以祸。”此可上可下者。)。推此以及天道,则亦如之。
灾祥之应,无所疑焉。故尧汤水旱,天数也。(议曰:夫阴静阳动,天回地游,太一算周,成百六之厄,太岁数极,为一元之灾。必然之符,不可移也。故《传》曰:“美恶周必复。”又曰:“天灾流行,国家代有。”言必定也。故曰天数。汉时公孙弘则不然,以为尧遭洪水,使禹治之,未闻禹之有水也。若汤之旱,则桀余烈。桀纣行恶,受天之罚。禹汤积德,以王天下。因此观之,天无私亲。顺之和起,逆之害生。此天文、地理、人事之纪。观公孙弘所言,以为德感水旱,非天数也。一家之谈,非为正论。)
《洪范》咎征,人事也。(议曰:《传》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谓立事以应休咎,故曰人事。)
鲁僖霪雨,可救之应也。周室旱甚,难变之势也。(议曰:孔子云:“祭如在。”言祭法在精诚也。语曰:“应天以实,不以文言。”上天不以伪动也。《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古语曰:“土性胜水,掬壤不可以塞河;金性胜木,寸刃不可以残林。”《传》曰:“小惠未孚,神勿福也。”此言善少不可以感物也。今雩祭是同而感应异者,或谓仁甚少,而求福甚多。或徒设空文,精诚不至。故不同也。)
颜冉之凶,性命之本也。(议曰:秦伯问于士鞅曰:“晋大夫其谁先亡?”对曰:“其栾氏乎?”秦伯曰:“以其汰乎?”对曰:“然栾黡汰虐已甚,犹可以免。其在盈乎!”秦伯曰:“何故?”对曰:“武子之德在人,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栾黡死,盈之善未能及人,武子所施没矣,而黡之怨实彰,将于是乎?”在后世一年,晋灭栾氏。由是观之,黡虽汰虐,以其父武子之德,身受其福;盈虽贤智,以其父黡之汰虐,遂遇于祸。然则祸之与福,不在我之贤虐矣。
范晔曰:“陈平多阴谋,而知其后必废;邴吉有阴德,夏侯胜识其当封及子孙。终陈掌失侯,而邴昌绍国,虽有不类,不可致诘。其大致归于有德矣。袁安、窦氏之间乃情,帝室引义雅正,可谓王臣之烈。及其理楚狱,未尝鞠人于脏罪。其仁心足覃平后昆。子孙之盛,不亦宜乎?”
由是观之,夫陈平、邴吉及袁安之后,衰与盛乃在先人之德,又不在我之得失矣。虞南曰:“夫释教有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惠,与夫仁、义、礼、智、信,亦何殊?故盖以所修为因,其果为报。人修此六行,皆多不全,有一缺焉,果亦随灭。”是以鬷明丑于貌而惠于心。赵壹高于才而下于位,罗裒富而无义,原宪贫而有道,其不同也,如斯悬绝。兴丧得失,咸必由之。由是言之,夫行己不周则诸福不备,故吉凶祸福不得齐也。故世人有操行不轨而富寿者矣,有积仁洁行而凶夭者矣。今下士庸夫,见比干之剖心,以为忠贞不足为也;闻偃王之亡国,以为仁义不足法也。不亦过乎?)
《易》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言其异也;“兼三才而两之。”言其同也。故天地之道,有同有异。据其所以异,而责其所以同,斯则惑矣。守其所以同,而求其所以异,则取弊矣。迟速、深浅,变化错乎其中,是故参差难得而均也。天、地、人、物之理莫不同之。故君子尽心焉、尽力焉,以邀命也。
(议曰:孙卿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理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惑,则天不能祸;背道而妄行,则天不能吉。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若星坠、木鸣,天地之变,怪之,可也;畏之,非也。唯人妖,乃可畏也。何者?政险失人,田荒稼恶,籴贵人饥,道有死人,夫是之谓人妖也。政令不明,举措不时,本事不理,夫是之谓人妖也。礼义不修,外内无别,男女,父子相疑,上下乖离,寇难日至,夫是之谓人妖也。三者错乱,无安国矣。”其说甚迩,其灾甚惨。《传》曰:“万物之妖,书不说。无用之辩,不急之察,弃而不治也。”墨翟曰:“古之圣王,举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而劝之为善;发宪令以教诲,明赏罚以助劝。若此则乱者可使理,而危者可使安矣。若以为不然,昔者桀之所乱,汤理之;纣之所乱,武王理之。此世不渝而人不改,上变政而人易教。则安危治乱,在上之发政也。岂可谓有命哉?”
昔梁惠王问尉缭曰:“吾闻黄帝有刑德,可以百战百胜,其有之乎?”尉缭曰:“不然。黄帝所谓刑德者,以刑伐之,以德守之,非世之所谓刑德也。世之所谓刑德者,天官、时日、阴阳、向背者也。黄帝者,人事而已矣。何以言之?今有城于此,从其东西攻之,不能取;从其南北攻之,不能取。此四者,岂不得顺时乘利者哉?然不能取者,何也?城高池深,兵战备具,谋而守之。由是观之,天官、时日不若人事也。天官之阵曰:背水阵者,为绝军;向阪阵者,为废军。武王之伐纣也,背漳水,向山之阪,以万二千击纣之亿有八万,断纣头,悬之白旗。纣岂不得天官之阵哉?然而不胜者,何也?人事不得也。黄帝曰:‘先稽己智者,谓之天子。’以是观之,人事而已矣。”
按:孙卿、墨翟、尉缭之说,言吉凶祸福在于人矣。周公诫成王曰:“昔殷王中宗,治人祗惧,弗敢荒宁,享国七十年。其在高宗,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享国五十九年。其在祖甲,爰知小人之衣食,能保惠于庶人,弗侮鳏寡,享国卅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惟耽乐之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三、四年。呜呼!嗣王其鉴于兹。”
《史记·陈世家》曰:“陈,舜后也。周武王封之陈。太史公云:舜之德,至矣。禅于夏,而后世血食者,历三代。及楚灭陈,而田氏得政于齐,卒为建国,百世不绝。”《南越传》云:“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人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尝为君主,勾践一称伯。盖禹之烈也。”又曰:“郑桓公友者,周厉王之少子也。幽王以为司徒,问于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对曰:‘昔祝融为高辛火正,其功大矣。而其于周,未有兴者。楚,其后也。周衰,楚必兴,兴非郑之利也。’公曰:‘周衰,何国兴?’对曰:‘齐、秦、晋、楚乎!夫齐,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尧典礼。秦,嬴氏,伯翳之后也。伯翳佐舜,怀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尝有功于天下。而武王封叔虞于唐,其地阻险,以此有德。若周衰,并必兴矣。’”
按:周公、马迁、太史伯之谈,言兴亡、长短,必依德矣。此略言其本而不语其详。尝试论之曰:命也者,天之授也;德也者,命之本也。皇灵虽阴骘下人,定于冥兆。然兴亡、长短,以德为准。若德修于曩,则命定于今。然则今之定命,皆曩之德也明矣。夫命之在德,则吉凶祸福不由天也;命定于今,则贤圣、鬼神不能移也。故君子尽心焉、尽力焉,以邀命也。此运命之至也。)
《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之谓矣。
(议曰:夫吉凶由人,兴亡在德。稽于前载,其在德必矣。今论者以尧舜无嗣,以为在命,此谬矣。何者?夫佐命功臣,必有兴者,若使传子,则功臣之德废。何以言之?昔郑桓公问太史伯曰:“周衰,何国兴?”对曰:“昔祝融为高辛火正,其功大矣。而其于周,未有兴者。楚,其后也。周衰,楚必兴。齐,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尧典礼。秦,嬴氏,伯翳之后,伯翳佐舜,怀柔百物。若周衰,并必兴矣。”是以班固《典引》云:“陶唐舍胤而禅有虞,有虞亦命夏后,稷、契熙载,越成汤武,股肱既周,天乃归功元首,将授汉刘。”由此言之,安在其无嗣哉!又曰:“楚师屠汉卒,睢水鲠其流;秦人坑赵士,沸声若雷震。虽游、夏之英才,伊、颜之殆庶,焉能抗之哉!”此其弊也。
对曰:宋景公之时,荧惑在心。公惧,问子韦,子韦曰:“心者,宋分野也,祸当在君。虽然,可移于人。”据此言,则君有祸,人当受之。若当君厄舍之时,则生人涂炭。虽伊、颜、游、夏,何所抗哉?故庄子曰:“当尧舜,天下无穷人,非智得也;当桀纣,天下无通人,非智失也。时势适然。”此之谓矣。
又曰:“彼戎狄者,人面兽心,晏安鸩毒,以诛杀为道德,蒸报为仁义。自金行不竞,天地板荡,遂覆瀍洛,倾五都。呜呼!福善祸,徒虚言耳。”据此论,以戎狄内侵,便谓由命,此所谓不量于德者也。何则?昔秦穆公问戎人由余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理乎?”由余笑曰:“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可小理。及其后世,日以骄,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平疲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杀,至于灭宗,皆此类也。夫戎狄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于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夫戎狄之德有如是者。”今晋之兴也,宗子无维城之助,而阏伯实沈之隙岁构;师尹无具瞻之贵,而颠坠戮辱之祸日有。宣、景遭多难之时,务伐英雄,诛庶桀以便事。其倾覆屠脍,非止于诛杀也。风俗僻,廉耻并失。先时而昏,任情而动,皆不耻逸之过。不拘妒忌之恶,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刚柔,有杀戮妾媵,有黩乱上下,其凶逆,非止于蒸报也。
由是观之,晋家之德,安胜于匈奴哉!今见戎狄乱华,便以为在命不在德,是何言之过欤!)
本文2023-08-07 08:40:03发表“古籍资讯”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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